窗外的梧桐,叶子是快要落尽了。剩下的那些,也是焦焦的、卷卷的,挂在枝头,像是一些褪了色的旧信笺,风一来,便簌簌地响,说着些旁人听不懂的絮语。
天色是那种匀净的、沉静的蟹壳青,仿佛一块凉透了的古玉,温润而遥远。空气里满是清冽的、微带枯意的气味,吸一口到肺里,连心思都变得澄明而寥落了。
这样的天气,人是宜于独处的,也宜于想一些淡淡的、远远的事。
不知怎地,便想起了宋人吕本中的那句词:“恨君不似江楼月,南北东西,南北东西,只有相随无别离。”这原是一阕闺怨的词,可此刻想来,那一点“恨”,倒不全是小儿女的幽怨,反而像是岁月本身的一声轻喟了。
我们一生,南北东西地奔波,与多少人与事,都只是匆匆一聚,便各奔前程。能始终“相随无别离”的,究竟是些什么呢?是这年年如期而至的深秋么?是这窗前不变的青山么?还是心底那一缕虽经磨损,却始终未曾泯灭的、对美好的念想?
这念想,是薄的。薄得像晚唐杜牧那七绝的意境:“银烛秋光冷画屏,轻罗小扇扑流萤。”那是一种被华美与清冷包裹着的、转瞬即逝的欢愉。画屏是凝滞的、幽深的,流萤却是飘忽的、明灭的;正如记忆是沉实的,而当下却是轻飘飘的,无从把握。
我仿佛也成了那个执扇的女子,在清冷的秋夜里,追逐着那一点两点微弱的光,明知它下一刻便要熄灭,却仍忍不住伸出手去。这大约便是人生里一点无用的、却又舍不得丢弃的诗意了。
这薄念,又是净的。净得像王维笔下“空山新雨后”的境界。心里头那些纷繁的、扰攘的思绪,被这秋气一滤,便都沉静了下来。不再去想那些求而不得的怅惘,也不再细数那些得而复失的惘然。
只觉得此刻的安宁,便是一种难得的富足。这安宁,是岁月赐予的一份厚礼,它教人懂得欣赏残缺的美,懂得在凋零中,体会那一种完整的、静默的力量。
案头那册翻旧了的《陶庵梦忆》,正停在《湖心亭看雪》那一篇。张宗子写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,他却撑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那是何等的痴,又是何等的洒脱!我自然没有他那般的逸兴,也无西湖的雪可看。
但我有这满院的秋色,有这一室的清寂,不也足够了吗?他看的是“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”的混沌,我看的,却是“树与风与光与影,深浅一黄”的斑斓。形式虽异,内里那份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自足,大约是相通的罢。
远处,不知谁家的窗子里,飘来一丝极淡的琴音,断续地,像一些散落在风里的珠子。我凝神去听时,它却又没有了。这便又让我想起韦庄的句子来,“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。”那是江南的、属于春天的、湿漉漉的梦。
而此刻,是北方的秋,没有画船,也没有雨,只有这干爽的、明亮的寂静。那“听雨眠”的闲适,固然是好的;但能在这秋日的静默里,无梦亦无扰地安坐,不也是一种福气么?
夜,渐渐地深了。月光流泻进来,在书页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霜。我拢了拢衣衫,并不觉得冷,反倒有一种被洗涤过的、清冽的温柔。这深秋的薄念,如烟如缕,不曾捆绑我,却轻轻地托住了我。
它告诉我,岁月的流逝,并不全然是可哀的;它带走一些,也留下一些。而那留下的,便足以在往后漫长的光阴里,供养内心的安宁。
且将这满院的清辉,与这一腔无言的思绪,都付与岁月罢。只愿这深秋的薄念,能渡我,也能渡你,走向那无边的、常安的梦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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